星期一, 9月 5

白衣

自從五年級進了醫院開始接觸、親自照顧病人後,每天每週每月每季一點一點的在潛意識中累積著異樣的不協調感,像股在地窖中漸漸發酵的不明物,在看到同學的感觸後一口氣熟成而宣洩了出來。

貳零壹肆年拾壹月壹日,是踏入醫院開始當實習醫學生的日子,到貳零壹陸年玖月肆日的今天(嚴格說來已是五號)不過短短一年又十個月;一路上我潛移默化著。

還記得踏入醫院的那天被諄諄告誡:「往後的日子要記著一件事:你們不是來學習的,而是來幫忙的。用這樣的態度在醫院才會成長的最多。」於是我真的照做了,從那天開始在老師或學長姐的指導下每天花上數小時接了一個又一個的病人,漸漸的自己可以獨立問病史做理學檢查然後完成病歷,如今要在二十分鐘內看完一個病人並且花十分鐘把病歷完成根本不成問題(如果要從頭打起會久一些)。光是從接病人的技巧與熟稔程度上,不可不承認比起當初那個剛踏入醫院的小小菜鳥,在醫學上已有大幅度的成長。只是過程中好像也有些什麼漸漸的被自己遺忘。

一張一張自己照顧過的病人那清晰的臉,慢慢地糊成一組又一團相同長度的病歷號碼和診斷碼——肺炎、泌尿道感染、蜂窩性組織炎、乳癌、多發性骨髓瘤、思覺失調症⋯⋯;漸漸的我不是用他們的臉來記憶他們,而是透過床號、抽血報告、影像檢查來辨識這些一個又一個的病例。躺在病床上的老伯伯和老奶奶們變成一根一根的鼻胃管、一隻又一隻的動脈血。

「大夫,XXX-OO床,是因為__進來住院,現在有個傷口在⋯⋯,可以幫忙換一下嗎?」
「XXX-OO嗎?好,我知道了。」

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一段對話,在護理站一天不知要照樣造句多少次也習以為常。如果在值班的話更是處理完後立刻被丟進遺忘的深谷,根本不會記得他們是什麼樣子,頂多記得那爛掉的傷口是在哪隻腳上。而披著白袍的我看著這些怵目驚心的傷口也面不改色、慢條斯理的清潔、準備著,因為這是被訓練出足以自傲的專業技能,面對再血淋淋再噁心的畫面都要鎮定不退縮。

遇見一個新病人就反射性地開始將眼前的個體剖析、評估:腦、心、肺、肝、腎、⋯⋯,看到的東西越來越狹窄,越來越充滿了濾鏡——給傷口換藥的時候看的是濕紗或乾紗?想的是流膿還或流血?算的是要塞什麼大小?查房的時候病人身上會自動冒出各種數據:心跳、血壓、血氧濃度、發炎指數、血色素、黃疸、飯前血糖⋯⋯。嗯?你說臉?對不起真的記不得了,因為他們都長得好像,漸漸的在我眼中病人都是一個樣。

如果我跟你這樣形容一個病人:「老伯伯數年前中風後就Bed-ridden住在榮家、常常因為吸入性肺炎反覆住院、現在要靠鼻胃管灌食」。你心裡浮現的是一個包著尿布、戴著氧氣、雙手被約束以免他自拔NG、瘦巴巴乾癟癟又白髮蒼蒼的老先生對不對?或許還接了個尿袋也說不定。

我必須承認,看到這麼多的痛苦和折磨,其實心裡也會變空那麼一些,但是他們——概括為病人的群體——所受的苦難是沒有盡頭的,病人會源源不絕的出現在我們面前。如果每一次都為了他們所受的苦難而揪心,我們的心是否會早已被擰的不成形、無法保有原樣?我不敢找到答案,所以還是保護自己吧。切割、隔絕、過濾那些會讓我們分心、動搖的雜音。但是否還有別的東西被過濾掉了呢?

是否過濾掉了太多東西,所以我們可以在左右無人的時候大氣不喘的談論一個晚一點放進尿管就要爆掉的膀胱,或是一個在紗布掀起的那刻氣味四溢的膿瘡。不僅是對這些事物本能的感到噁心、想逃避、想遠離的心情,對於痛苦、對於屈辱、對於折磨的掙扎是不是也一併被過濾掉了?對於像把音量調低一樣減弱聲音、或是像用上濾鏡一樣擋住光線是不是最好的作法我沒有答案。我試著在一個又一個的鼻胃管、尿管、換藥、心電圖當中保留一絲正常、但往往還是在喘不過氣的時候自動的將臉藏在口罩之下、將情緒壓抑在白袍之下、將不耐與不滿用打招呼代替。然後在踏出醫院的那一刻捫心自問:這到底是演給他們看還是給自己看的?會不會有一天我再也分不清角色扮演與真實,被我在病人面前所扮演的那個披著白袍戴著濾鏡的角色給吞噬?那麼我,還是我嗎?

紀於貳零壹陸年玖月伍日丙申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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