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6月 21

看病人

這篇文章是為了紀念一個承諾。



秋姨,有個很恩愛、不離不棄的先生,和一對讓他心滿意足的兒女。五年多前被診斷罹患乳癌,動手術切除一邊的乳房後接受後續的化療,認真的定期追蹤了五年,終於要畢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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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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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一位集內科知識和外科霸氣於一身的骨科醫師,自有記憶以來,只要有病人還在住院,就算是週末放假他也堅持一早起來去看病人。一位病人因為膝關節退化,住院動人工關節置換術,手術非常成功,在手術後的第三天病人卻有一邊手腳突然不能動了——中風,就是這麼剛好。

還記得那天是晚餐過後一家子圍著餐桌在閒聊,手機不識相的響起,是值班醫師傳來的壞消息,緊接著另一通是神經外科醫師的聯絡,「⋯⋯好,好,謝謝!我等等就會過去」。看著父親一邊起身一邊對著話筒嘰哩咕嚕,我忍不住有些不以為然地問:「都已經攤掉了,現在去又能幹嘛?」

父親立刻嚴肅的轉過身來瞪我一眼:「去看看病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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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是這邊的醫學生,您這次住院的期間我會幫忙照顧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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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姨自從生了最後一胎之後一直都有腰痛的毛病,即便是乳癌的治療過程中也是如此,幾個月來疼痛變嚴重了也總以為是老毛病又犯了,在診所拿了幾顆止痛藥卻不見改善,然後診所打電話給他,肝指數有些異常,建議到醫院回診。

超音波、電腦斷層、核磁共振、骨骼掃瞄、腫瘤指標,每一項檢查的結果都慘不忍睹。原來好不容易捱過了五年終於要畢業了,腫瘤卻在這短短幾個月四處轉移,尤其是肝臟和脊椎都讓腫瘤侵蝕掉大半,不過秋姨很從容很鎮定,「既然都發現問題了,那就來處理吧!」

為了評估秋姨的狀況,我把相關的理學檢查做了個遍,脊椎雖然一塌糊塗但幸好脊髓沒有受損,功能上都很正常。乳房的檢查讓我猶豫了一番,但他很爽快的說:「沒關係,該檢查就做吧!要認真看啊!」

「秋姨,謝謝您的配合!這幾天我們會陸續安排一些檢查,也會聯絡其他醫師幫忙處理您的問題,腰痛的部分會慢慢幫你調整止痛藥,那就先這樣囉!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會再跟主治醫師一起來看你的!」



「秋姨,昨天睡的好嗎?腰還痛不痛?月底了,我們會在不同的團隊間調動,所以明天起早上主治醫師查房的時候沒辦法一起看你,但是只要有空我會來看你的。」

那是我最後一次跟秋姨說話。



月底了,我和同學們一起回到學校上課、揮灑著最後一點大學生涯的尾巴、加袍,終於走到這個階段的人生得意、在晚會上和即將各奔東西的同窗們盡情狂歡;月初,適應不同團隊、照顧新的病人、念書準備考試忙的不亦樂乎,我沒有去看秋姨,也理直氣壯的以那些忙碌當理由。隱約從照顧秋姨的成員口中聽到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已經在安排給安寧團隊接手的事宜,但我還是沒有去看他。

直到一個禮拜五的下午,手上的病人一切安好,我早早完成當週病摘、又看了一次負責照顧的病人、從埋首的書堆中抬起頭來突然想起秋姨,突然想起我答應過秋姨要是有空會去看他,心裡頭閃過一陣不安:「過了這麼多天才去找他,他會不會怪我?」

惴惴著跺上樓,找到秋姨的病房,搓搓消毒液敲了敲房門,推開門進去一望——秋姨帶著鼻管,閉著眼睛躺在病床上,他的先生坐在床榻向我點頭致意。「他還好嗎?」我輕聲問到。

「這幾天都是這樣,睡著的時間比較多。」男子平靜的回答我,表情有些悵惘。

望著昏睡的秋姨那木然的臉龐好一會、探了探他的脈搏,有些淺、有些快。「那先這樣吧,我會再來看他」我暗自希望下禮拜來找他的時候能碰到他清醒的時間,一邊悄聲關上了房門。

週末倏忽而過,禮拜一早上跟著主治醫師查房,經過邱姨房間門口,恰巧見到安寧團隊的阿偉醫師走出來,還沒等我開口他就跟我說「過世了,就在剛剛」。

「吭?剛剛?」我一時還沒反應過來。

「剛剛。」

「我可以去看他嗎?」

「去吧,家屬在旁邊。」

跟學姊央求了一點點時間,我深吸口氣走進房門看到男子正講著手機,「⋯⋯嗯,嗯,好好我知道,我會的,好,我先掛了」。我看著他說不出話,只能拍著他的肩,然後我看到秋姨。護理師正輕柔地擦拭著他的臉,平靜無痕,沒有皺眉、沒有笑容、沒有表情,我想起望望那掛著淡淡微笑的臉龐。秋姨該是個很安靜很淡然的人吧?

跟秋姨鞠了個躬,我又拍了拍男人的肩,他向我點點頭。



父親的那句「去看看病人哪!」又在我腦中響起。自從踏入醫院以來,第一次感到「去看病人」是件多麼重要的事情。我必須承認,那個禮拜五會去看秋姨,大半是為了「只要有空我會來看你的」這個承諾,只不過到了現在這個承諾究竟算不算兌現?其實看看他花不了我十分鐘,在這一刻之前我有無數個十分鐘,但我一直擱著。

「只要有空我會來看你」我是做了,但是秋姨知不知道呢?他會不會怪我沒有信守諾言?我不知道,或許在他心中我是個言而無信的臭小子也說不定,希望不是,希望他在天上能諒解我的軟弱,希望對他而言在床榻短短的無聲的交流已經足夠。




貳零壹伍年乙未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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