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對外人提起自己是醫學生,未來將在杏林執業,得到的總是豔羨的目光和崇拜的讚歎。在白色巨塔中的酸甜苦辣所見者雖不過十一,已是不足為外人道。多數時候見到的是各行各業老少長幼帶著疑難前來求解,而我們給予幫助讓他們安心離開;有些時候,會碰到不那麼好相與的難纏問題,那時我們給予他們一點點確定;又有些時候,無論我們為對方做了再多再好也不能期待更好的結局,剩下能做的只是陪他們走一程。十年(才能)修得同船渡,我們充其量是萍水相逢的過客,這一程說來平淡無奇實是無與倫比的特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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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相送,歸於一別。「學弟,望望走了,今天清晨。」——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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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撫著望望青一塊紫一塊的手,眼前的男子平靜如水的表情下是深沈的哀痛。「好奇怪,前幾天就知道他會這樣一直很害怕,這天真的來了反而鬆了口氣,踏實許多。」
我第一次見到望望時他躺在床上,臉有些腫,呼吸也有點喘,肚子鼓鼓的並不好受,連換個姿勢都有些費力。那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說:「叔叔,我肚子好脹好難受,救我。」單一心室這樣罕見的缺陷又合併瓣膜閉鎖等特殊的發育異常,說實話不是我一個五年級的小小醫學生能涉足的境地。
他的不舒服都是心衰竭造成的,本來人的心臟有兩個心室,各自分擔負責要執行的任務,望望的心臟卻只有一個,蠟燭兩頭燒的結果就是提早報廢。幫浦軟弱無力,身體得不到足夠的養分,積在心臟裡的血液打不出去回堵到全身更是雪上加霜,於是他的身體開始一點一點的垮台——兩邊的肺裡積滿了水讓他沒辦法好好的換氣,於是望望的鼻子總是擺著氧氣管讓好他呼吸可以輕鬆一些;肝臟裡堆積的廢物老是堵著不能做事,於是他總是吊著點滴輸血好讓他不要突然開始流鼻血;某天,望望開始哭著說他尿不出來了,兩顆腎臟也離他而去。
唯一能一勞永逸地讓望望恢復健康的方法只有一種——換一顆新的心臟,問題是他的身體每況愈下,而每顆可供移植的心臟都是無價之寶,長長的等待名單上唯有最急迫而且會有最好結果的人優先得到這樣的機會,對望望來說那簡直是遙不可及......。「叔叔,救我!」這足以撕裂心扉的一句話在查房後總是在腦海揮散不去。
某天狀況突然變糟,急救之後在家人的希望下終於幫望望裝上了葉克膜,因為一個多月前這位大名鼎鼎的「葉醫師」也曾把他從鬼門關拉回來。只不過,我們都知道這次一裝上葉克膜就是孤注一擲了——等不到心臟就再也無法可施。兩個禮拜間,為了維持穩定的生命跡象,每天都有好幾百好幾千的輸液進到望望體內,而他的身體也越來越腫,不只肚子,臉、手、腳、甚至會陰都腫得發亮像個皮球一樣,那麼多水根本無處可去。
他的媽媽似乎也意識到這次跟以前不太一樣。「你今天也要聽話,要加油呀!」一雙充滿母愛的手溫柔的挲著小孩的額頭喃喃地訴說著,不曉得是在叮嚀望望還是在說服自己。
「學弟,可能就是這幾天囉,或許明天,甚至今晚。」
「蛤?」
「他們早上已經講好了,不要再給他輸血延長他的不舒服了。」
X月XX日,5點OO分。
看著眼前哀戚的身影,他跟我說看到兒子的表情讓他覺得有些欣慰——笑笑的很安詳。
「請問我能不能跟他說句話?」
我看著他:「望望,你睡著了,祝你好夢。再見。」才六歲的弟弟說哥哥跑到天上當天使了,你要對著窗外說哥哥才聽的見。
是呀,你到天上當天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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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兒九齡色清澈,秋水為神玉為骨。「學弟,來給他們做檢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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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進嬰兒房,檯子上是張小小的漲紅的臉,是個出生還不到半天的小女娃。儘管跟著學習的不是新生兒團隊,我還是厚著臉皮磨著學長姐教我怎麼給新生兒做檢查。
看著他,小小的臉紅紅的、呼吸不疾不徐不時呀呀而鳴、兩隻胖胖的小手晃呀晃、短短的雙腿有力的踢著,若不是親眼見到,誰能想像這麼小的軀體充盈著力量、裝滿了生命?摸摸他的頭,前囟門後囟門;兩個眼睛兩個耳朵、一個鼻子一個嘴巴,一對靈魂之窗是多麼晶瑩透亮,一對紅唇吸吮是多麽有力;柔嫩的雙手緊握你不放、短短的脖子放鬆著是多麽無憂無慮;乳白色還未乾臍帶清楚的陳列出兩條動脈一條靜脈、軟軟的肚皮摸不出一絲凹凸、兩股牢牢地鑲在平整無痕的髖骨上,一切是那麼完美無瑕而純粹,那是新生的美好。
「學長,這個貝比一切正常。」這個生命從無到有的地方,真是美好。
陪每一個你走一程,是醫學這條路最大的特權。
抒於貳零壹伍年乙未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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